城市的低吼與哀鳴

大學的時候,認識了兩位元臺灣朋友,是一對父子。 父親九二年時因做生意破產不得已來大陸謀生,他告訴我第一次來時帶著八歲的兒子,在北京。下了火車,兒子突然說想要方便,於是父親帶著他到了火車站的公共衛生間,父親在外邊等著。不到一分鐘,兒子哭嚷著出來了,說沒辦法小便。 忍著強烈的刺鼻腥味,父親進去又出來了。 他對我說,九二年的首都北京的公共衛生間,讓他雙腳都變得沉重,邁不進去。 他給我敘述著,我想像著。突然想起自己童年時候和我的父親坐車去西安市看他一個朋友時的情形。 那會我剛放暑假,穿著一身花裙子,一雙紅皮鞋,還有那時很流行的花邊襪。 那時交通沒有現在這麼發達,我和父親轉了好幾趟的車,走了很多路才到目的地。 到了父親朋友的家,我卻遲遲不肯進去,我記得當時站在他家門口,他家的木質地板上鋪的暗黃地毯讓我止步。因為我紅皮鞋和花邊襪上的泥巴讓我感覺很尷尬。那時我才六歲。 我想到了九二年的北京,是否也如同六歲的我,會因自己身上某一處的拙汙而難堪。城市也是有自尊心的吧。 大學畢業,輾轉去過多個城市,或工作,或旅行,或僅僅是路過。 最難忘不過在上海的半年。 我住在楊浦區,算是靠近市中心的一個區了,可是就是這樣一個繁華地帶,卻潛藏著大上海的晦暗艱澀的一面。 初到幾日,幾乎每天半夜都會被女人的哭聲與尖叫嚇醒,然後不自覺的會想到很多恐怖的鬼故事與謀殺案,整夜的失眠。好不容易睡著了,黎明時刻,大概五六點鐘的時候,又被街道上吱吱呀呀的拉水車聲吵醒。 後來和社區裡的鄰居們熟了,才知道所住社區的不遠處有一個老人醫院,夜裡經常有老人病逝,我這才心安起來,那段時間半夜的胡思亂想加起來都可以寫一部恐怖小說了。 而街上的拉水車與拉車的人,卻讓我內心很久難掩愧疚之情。 因為最開始是很討厭這群人的,上班的時候,被他們熙熙攘攘的拉水車擋著讓人心煩,還有任他們潑灑,濕濕漉漉黏黏糊糊的整條街讓人稍感噁心。最怕街角處的垃圾台,常常惡臭飄散,滿目瘡痍,讓人反感。 初到的一個月,我一直有種幻覺,覺得自己不在大上海,卻像在難民窟。 但後來,因為上海的一場颱風,這群人仿若地上的螞蟻被淹了巢般艱難度日。 他們都住著用木頭搭建的小屋,於街道兩旁,小屋裡都是被縮小了的簡易傢俱,像極了小人國裡的世界。家裡的電是自己接的,沒有洗手間和衛生間,沒有排水通道。他們吃的水都要每天早上到政府供應站去拉,做飯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基本都是簡簡單單的甜粥加小菜。 一場暴雨,讓木屋裡面的住戶遭了災。 路對面的住戶的房頂被颱風吹了下去,一起的還有房頂上的盆景綠植,散亂在街道兩旁。雨一來,一家人一邊遮屋頂,一邊排水…… 這樣的情景在我離開後,還在繼續著。 我沒問過這群人來自哪裡,為什麼會住這裡。猜想過,可能是外省的移民,可能是來上海多年在上海安家的打工仔,也可能是…… 這應該算是大上海光鮮亮麗外表下的一處不為人知的傷口吧,對於這個國際化大都市而言,我們看到了它文明發達強盛的一面,在無意間窺至其晦暗與其瘡口時,它敏感的內心是否也被一擊,覺得尷尬與難堪呢? 後來又斷斷續續去過大小城市約十多個,難忘北京盛大的故宮頤和園,和初夏之時午後和朋友在東單街上漫步時的悠閒,卻無法忘記北京西站買票時無秩序的擁擠;難忘西安回民街的柿子餅和羊肉泡饃,卻也忘不了鐘樓附近成群的殘疾人乞討的場面;難忘咸陽湖畔微風習習攜幾好友把酒言歡時的安逸,卻也忘不了汽車南站裡面讓人邁不進去腳的公廁;難忘渭南朝陽公園特色的建築規劃和多才多藝的表演者,卻也忘不了所住旅店內沒有換的床單與污漬斑斑的拖鞋…… 城市若是有靈魂的話,她一定在舔舐自己身上或深或淺的傷口。痛至一定程度,它也會低吼,像一頭慘遇獵人槍眼的猛獅,在逃脫之後不免要忍受子彈於身體內的絞痛;或像一台運轉靈敏的機器,在不斷改造與翻新中難逃時光摧殘,生出惹人煩的鏽跡時的哀鳴。 而傷害她的,是我們這群駐紮於其五臟六腑的市民們。 之前有朋友開玩笑說在北方的一線城市是很難曬黑的,因為霧霾幫我們擋住了紫外線,但若曬黑了卻很難恢復白淨,因為在紫外線和霾一起的作用下,美白只是幻想。 我們一邊在咒駡城裡的空氣,咒駡城裡嘈雜無序的人群,咒駡新修建築時到處紛飛的粉塵,咒駡污水,卻也一邊加入其中,用刀子一片片的刮弑城市的五臟六腑,痛到了城市,也痛到了自己。 我突然記起大三時去我們學校的英語角同一位老外的交談。 我們彼此先做了自我介紹,然後我又很自豪的告訴他我來自西安,十三朝古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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